最近，读了两本书，一本是纳博科夫的自传体小说《看，那些小丑!》，一本是肖复兴的散文新作《我们的老院》。两个作家，生活在不同的时代，不同的国度，写作的风格也迥然相异，但文字透溢出的气息，却是那么相似。相似在什么地方？是对过往岁月的珍惜，是对生命中遭遇过的场景和人物的珍惜。纳博科夫的自传写他的一生，肖复兴《我们的老院》是写他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。两本书都是作家的回忆，但又都不是简单的追述往事。纳博科夫在写他的自传时，调动了存储在脑海中的所有记忆，“一天夜里，我把它们全都重新收集起来，就像某些脑细胞，原先被冷冻的，现在再次绽放。”肖复兴和纳博科夫不约而同：“那些活生生的人与事，一直处于沉睡状态，人到晚年时，蓦然惊醒，变成我写作的财富，有了《我们的老院》这本书。”
《我们的老院》是一本散文合集，书中的场景和人物故事，都发生在那个曾叫“粤东会馆”的古老院子里。书中的每一篇作品，都是作家的亲历，吸引读者的，不仅是场景的独特、故事的曲折、文字的生动，更是因为隐藏在文字中的深挚情感。书中的有些文章，我曾经读过，譬如他写母亲和父亲的两篇散文。《母亲》当年发表在《文汇月刊》上，因情真意挚而传诵一时，还被孙道临先生拍成了电影。去年，复兴曾在《上海文学》开专栏，专栏中的文字，就是这本书中的一部分文章。那时他正旅居美国，从美国把这些新作一篇一篇发给我，成为去年《上海文学》广受读者好评的作品之一。书中更多的是新作，也都是对老院往事真切生动的回忆。文章中的人物，没有一个雷同，没有一个是平面虚浮的，他们的欢乐悲苦，他们在那个时代很多荒唐遭遇，时而让人会心一笑，时而让人唏嘘心颤。如《刀螂腿阿玉》中的长腿姑娘阿玉，是小说《红脸儿》中的人物，在这本书中，恢复了她在生活中的本来面目，尽管不如小说人物那么传奇，但平淡中的辛酸和沉重更让人深思。肖复兴和老院邻居孩子的交往，是大半个世纪前的事，读来恍如昨日，所有细节都历历在目。如《商家三女》《六指兄弟》《跑堂的老宋和他两个女儿》《小手表的鸽子》《水房前的指甲草》等篇章中写到的那些孩子，一个个活灵活现，性格各异。复兴和他文中的人物，绝非观察者和被描述者的关系，而是童年的朋友，作者的人生和他们的命运交织在一起，和其中有些人的联系甚至延续至今。值得一提的是《水房前的指甲草》，文中的主人公是一个被继母虐待凌辱的小姑娘，最后投河自尽，让作者第一次见识了一个熟悉生命的死亡。复兴对老院里这个不幸的灰姑娘充满了同情。他在文中写到：“在我的记忆里，除去我的母亲，这是我们大院里第一个人死去，死去的如果是寿终正寝的老人，也算不得什么，死去的是一个还在含苞待放的小姑娘呀。很长一段时间，我的眼前总会浮现出她的影子，走过水房前，我的心里会涌出一阵伤感和愤恨。”有一天，他趁着他们家没人，对着水房狠狠地扔了一块砖头，砸碎了窗玻璃。“碎玻璃溅在指甲草上，星星点点，在夕阳光照下反着光，像眼泪。”
《我们的老院》中的文章，都是独立成篇的散文，但场景和人物故事，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，相同的人物，出现在不同的篇章中，他们的故事和命运，随着文字的展开而发展变化。所以在读这本书时的感觉，似乎是在读一部散文体的长篇小说，悬念四起，引人入胜，不时有出人意料的进展和变化。这样的布局和构思，就一本散文集来看，有文体上的创新。如紧接在《水房前的指甲草》之后的《商家三女》，就是前者的续篇。那个投河自尽的姑娘，有三个被母亲宠爱的姐姐，她们有着不同的性格，她们在那个混乱时代的表现和遭遇，展现了人性的幽邃和复杂，也让人感叹命运的无常。书中有一个让人难忘的人物，孩子王毛蛋儿，他先后出现在两篇文章中，演绎出几段极精彩的故事，也叙述了一个小人物在大时代中的曲折命运。在《小手表的鸽子》中，毛蛋儿第一次出现，因为心爱的小猫被比他大八岁“小手表”打死，他痛打“小手表”，还抡起斧子砸碎了小手表的鸽笼。《最后的孩子王》，写的都是毛蛋儿的故事。“文革”中，毛蛋儿扎了造反派的汽车胎，被追到绝路上，竟然攀着大楼的排雨管子，“灵巧得像他养过的那只猫一样，腾云驾雾一般爬到楼顶。站在上面，他还故意地冲那几个造反派招招手，然后一转身，又像猫一样，从六国饭店的楼顶跳到另外的楼顶，眨眼间，没有影子了。”毛蛋儿的第三个故事，是在去了北大荒之后，他为受辱的女知青打抱不平，狠揍了一个色狼团长，并以自己的智慧躲过惩罚。文章一直写到他回城后波澜起伏的种种经历，养鸟赚钱，风光一阵，最后老迈无奈，以悲剧收场。
很多年前，我曾经在一篇谈创作的短文中谈到，文学创作，本质上都是回忆，回忆自己的经历，回忆自己感知的世界，回忆曾经出现在自己心里的憧憬和幻想。其实，这也就是记忆。心灵粗粝的人，记忆也许就是过眼烟云，随着岁月的消逝而模糊散失。所有优秀的作家都表现出超乎寻常的记忆力，他们的灵魂中有一个花园，童年的往事，像一片枝叶葳蕤的花树，在这个花园中存活着，生长着。作家的人格和才华，其实也表现在对记忆的珍惜和表达的不同程度中。有些人的记忆表达，是选择性的，对历史中那些荣耀和光彩，尽情渲染，对从前的歧途和耻辱，便选择模糊或者遗忘。复兴在《我们的老院》中展现的记忆画面，有欢乐，有悲苦，有灾祸，也有羞耻。书中有一篇《捉奸记》，值得注意。“十五岁那年，我和我们大院里的孩子干了一件挺恶心的傻事。”这是书中《捉奸记》 的开场白。大院里一个心地阴暗的长舌妇，怂恿孩子们到一个可怜的寡妇家里“捉奸”，甚至动员寡妇的亲生女儿一起参与。这场恶作剧没有完成，策划者却自酿恶果，当场毙命。此文情节有点惊心动魄，结局也很诡异。生活的原状，有时比小说家虚构的故事更出人意料。少年的无知轻狂，差点酿成伤天害理的悲剧。使我感动的，是作者的坦白和真诚的忏悔意识。
肖复兴在书的序言中回溯了“粤东会馆”的历史，儿时生活过的那个老院，现在已经荡然无存。然而复兴用自己的记忆，重现了儿时大院里风光，过去岁月中在那里曾经有过的所有一切，枣树、桑葚、迟桂花，无花果、老倭瓜花、爬墙虎、鼻烟壶、泥斑马、凤冠霞帔……还有那一大群形形色色的人物，都在他笔下复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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