敦煌出土五代时期绘制毗沙门天王像,大英博物馆藏
西游识微
唐僧被陷空山无底洞的金鼻白毛鼠精捉去,悟空入洞寻找,找来找去找到一个牌位,“牌上写着‘尊父李天王之位’,略次些儿写着‘尊兄哪吒三太子位’”,悟空自然以为这妖精“想是李天王之女,三太子之妹,思凡下界,假扮妖邪,将我师父摄去”。上天告状时,托塔李天王却并不认账,直到哪吒说明原委:
那女儿原是个妖精,三百年前成怪,在灵山偷食了如来的香花宝烛,如来差我父子天兵,将他拿住。拿住时,只该打死,如来吩咐道,积水养鱼终不钓,深山喂鹿望长生,当时饶了他性命。积此恩念,拜父王为父,拜孩儿为兄……此是结拜之恩女,非我同胞之亲妹也。
这个家喻户晓的故事十分离奇,老鼠要嫁给和尚本身就够天方夜谭了,谁曾想这老鼠还是天王的义女?堂堂的托塔李天王为什么会收一只老鼠精做女儿,这却要从他的原型说起。
一般人的印象中,托塔李天王应该是四大天王之一,然而事实并非如此。托塔李天王本是一个凭空生造的人物,他在《西游记》中名叫李靖,而持国、增长、广目、多闻四大天王是看守天门的四个门卫,也是李天王麾下四将。若是追本溯源,四大天王中的北方多闻天王,又称为毗沙门天王,才是一位以宝塔为法器的天王。佛经中毗沙门天王的形象,乃是右手持剑(或持金刚棒),左手擎天塔,所以演变为“托塔天王”。唐代中土流行毗沙门信仰,把他当做军队的守护神。与此同时,唐代名将李靖因为出色的军事才能,而受到上至朝廷下至军士广泛推崇。在后世的流传过程中,这两位军事守护神逐渐合二为一,形成了“托塔李天王”这么一位新神明。明乎此就会发现,玉帝要捉拿孙悟空,“即差四大天王,协同李天王并哪吒太子”,以及四天王与李靖哪吒父子一共六人围攻孙悟空,是多么荒诞神奇了。
玄奘法师的《大唐西域记》记载,西域的瞿萨旦那国(即于阗国,今天的新疆和田地区)是毗沙门天王的故乡,此地国王自称是天王后裔。在一次和匈奴人的战争中,国王兵少不敌,便祈求天王帮助,天王乃派遣鼠兵助阵。一夜之间,老鼠把匈奴人的“马鞍、人服、弓弦、甲裢”全部咬坏,匈奴人因此大败。玄奘法师还特意描述“鼠大如蝟,其毛则金银异色”,可见确乎不同凡响。
无独有偶,唐玄宗时高僧不空翻译的《毗沙门仪轨》最后,有一篇其弟子的追记。其中说道:天宝元年,西域五国合围安西城(唐代安西都护府所在地,今新疆库车),战事危急,地远救兵难到,玄宗命不空和尚请北方毗沙门天王发神兵救护。不空入道场祈神,念诵真言二十七遍,天王的第二子率数百神兵入安西,天王本尊也在安西现形,一时“鼓角大鸣,声震三百里,地动山崩”。不仅如此,因为“金鼠咬弓弩弦及器械,损断尽不堪用”,“五国大惧,尽退军”。
其实早在此之前,毗沙门天王的信仰就已经传入中土。据《图书见闻志》记载,开元十三年,唐明皇曾派遣专使往于阗国迎取北方毗沙门天王像,并命大相国寺依样画写天王像,从此在大相国寺供奉天王。上面那个借着唐玄宗的名义宣扬毗沙门天王神威的故事,很有可能就是玄奘法师所记载传说的本土化。而在这个故事中,扭转战局的关键,便是老鼠把敌军的战具咬坏了,以至于不能作战而不得不退兵。可见,在毗沙门天王信仰刚刚传入中国时,老鼠相关的故事元素就是天王神话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。
敦煌出土的唐代绢画中,有几幅专门画毗沙门天王的,有的居然也画出了神鼠,作为法宝托在侍者手中。据说,毗沙门天王共有五子,其中最为知名的便是二子独健和三子哪吒,独健就常常以捧鼠的形象出现在天王身边。据学者的考证,二子独健演变为中国的二郎神神话,神鼠也就变成了二郎神的哮天犬。张政烺先生在《<封神演义>漫谈》中说:
本世纪初有些德国人在新疆库车一带发掘,搬走了许多壁画,其中有几幅是天王图,其共同的特点是突出二郎独健,夸大神鼠形象。神鼠和二郎密切结合,元明杂剧《杨东莱批评西游记》、《二郎神锁齐天大圣》称为细犬(即细腰狗),到《西游记》、《封神演义》等书中便变成了哮天犬。
我们当然不会忘记,《封神演义》中的魔家四将还有一件法宝,“形如白鼠,名曰花狐貂,放起空中,现身似白象,胁生飞翅,食尽世人”,神通广大,非同小可,姜子牙阵营之中一时束手无策,最后也是靠着二郎神杨戬的神威才将其收服。这无疑也是天王神鼠神话的一个翻版。
而到了《西游记》中之后,除了二郎神和他的哮天犬大显神威降服了孙悟空之外,由毗沙门天王神鼠神话,又演变出李天王和老鼠精的故事。这一故事再结合中国本土的老鼠偷油和老鼠嫁女的民间传说,竟成了唐僧师徒取经途中遭遇最为曲折的一次磨难,在小说中占据了长达四回的篇幅,可以说绝无仅有。
义女并非真实的义女,天王也是似是而非的天王,所谓的“天王义女”不过是一种戏谑的说法,却暗合了原始的天王神鼠神话中天王和老鼠的亲密关系。并且,《西游记》小说中李天王自称“我只有三个儿子,一个女儿”,再加上老鼠这位义女,反倒契合了毗沙门天王共有五子的传说。《西游记》号称神异荒诞,然而细细追寻之下,小小一个情节竟有如此深远的故事依据,所以能得称为“名著”者,确非侥幸所致。
来源:北京青年报 文并供图/九之尾
(责任编辑 吴晓文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