昌耀 | 被放逐的人啊,这良宵是属于你的吗?

2018-03-23 09:58   发布于湖北 阅读数: 11521 楚尘文化  

怀念一位高地上的圣者

昌 耀

2000年3月23日在西宁去世

新边塞诗派代表诗人之一

出版诗集有《昌耀抒情诗集》《命运之书》等

乡愁

他忧愁了。

他思念自己的峡谷。

那里,紧贴着断崖的裸岩,

他的牦牛悠闲地舔食

雪线下的青草。

而在草滩,

他的一只马驹正扬起四蹄,

徵开河湾的浅水

向着对岸的母畜奔去,

慌张而又娇嗔地咴咴……

那里的太阳是浓重的釉彩。

那里的空气被冰雪滤过,

混合着刺人感官的奶油、草叶

与酵母的芳香……

——我不就是那个

在街灯下思乡的牧人,

梦游与我共命运的土地?

1979/10/5-6

鹰·雪·牧人

鹰,鼓着铅色的风

从冰山的峰顶起飞,

寒冷

自翼鼓上抖落。

在灰白的雾霭

飞鹰消失,

大草原上裸臂的牧人

横身探出马刀,

品尝了初雪的滋味。

1956/11/23 于兴海县阿曲乎草原

慈航·爱与死(节选)

是的,在善恶的角力中

爱的繁衍与生殖

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、更勇武百倍。

我,就是这样一部行动的情书。

慈航·爱的史书(节选)

你应无穷的古老,超然时空之上;

你应无穷的年轻,占有不尽的未来。

你属于这宏观整体中的既不可多得、

也不该减少的总和。

你是风雨雷电合乎逻辑的选择。

你只当再现在这特定时空相交的一点。

但你毕竟是这星体赋予了感官的生物。

是岁月有意孕成的琴键。

1980/2/9-1981/6/25

鹿的角枝

在雄鹿的颅骨,生有两株

被精血所滋养的小树。雾光里

这些挺拔的枝状体明丽而珍重,

遁越于危崖、沼泽,与猎人相周旋。

若干个世纪以后,在我的书架,

在我新得的藏品之上, 才听到

来自高原腹地的那一声火枪。——

那样的夕阳倾照着那样呼唤的荒野。

从高岩,飞动的鹿角,猝然倒仆……

……是悲壮的。

1982/3/2

烘烤

烘烤啊,烘烤啊,永怀的内热如同地火。

毛发成把脱落,烘烤如同飞蝗争食,

加速吞噬诗人贫瘠的脂肪层。

他觉着自己只剩下一张皮。

这是承受酷刑。

诗人,这个社会的怪物、孤儿浪子、单恋的情人,

总是梦想着温情脉脉的纱幕净化一切污秽,

因自作多情的感动常常流下滚烫的泪水。

我见他追寻黄帝的舟车,

前倾的身子愈益弯曲了,思考着烘烤的意义。

烘烤啊。大地幽冥无光,诗人在远去的夜

或已熄灭。而烘烤将会继续。

烘烤啊,我正感染到这种无奈。

1992/9/25 晨5时

踏着蚀洞斑驳的岩原

踏着蚀洞斑驳的岩原

我到草原去……

午时的阳光以直角投射到这块舒展的

甲壳。寸草不生。老鹰的掠影

像一片飘来的阔叶

斜扫过这金属般凝固的铸体,

消失于远方岩表的返照,

遁去如骑士。

在我之前不远有一匹跛行的瘦马。

听它一步步落下的蹄足

沉重有如恋人之咯血。

1961

内陆高迥

内陆。一则垂立的身影。在河源。

谁与我同享暮色的金黄然后一起退入月亮宝石?

孤独的内陆高迥沉寂空旷恒大

使一切可能的轰动自肇始就将潮解而失去弹性。

而永远渺小。

孤独的内陆。

无声的火曜。

无声的崩毁。

一个蓬头垢面的旅行者西行在旷远的公路,一只燎黑了的铝制饭锅倒扣在他的背囊,一根充作手杖的棍棒横抱在腰际。他的鬓角扎起。兔毛似的灰白有如霉变。他的颈弯前翘如牛负轭。他睁大的瞳仁也似因窒息而在喘息。我直觉他的饥渴也是我的饥渴。我直觉组成他的肉体的一部分也曾是组成我的肉体的一部分。使他苦闷的原因也未必是使我同样苦闷的原因,而我感受到的欢乐却未必是他的欢乐。

而愈益沉重的却只是灵魂的寂寞。

谁与我同享暮色的金黄然后一起退入月亮宝石?

一个蓬头的旅行者背负行囊穿行在高迥内陆。

不见村庄。不见田垄。不见井垣。

远山粗陋如同防水布绷紧在巨型动物骨架。

沼泽散布如同鲜绿的蛙皮。

一个挑战的旅行者步行在上帝的沙盘。

河源

一群旅行者手执酒瓶伫立望天豪饮,随后

将空瓶猛力地抛掷在脚底高迥的路。

一次准宗教祭仪。

一地碎片如同鳞甲而令男儿动容。

内陆漂起。

1988/12/12

圣桑《天鹅》

你呀,兀傲的孤客

只在夜夕让湖波熨平周身光洁的翎毛。

此间星光灿烂,造境遥深,天地封闭如以胡桃荚果。

你丰腴华美,恍若月边白屋凭虚浮来几不可察。

夜色温软,四无屏蔽,最宜回首华年,钩沉心史。

你啊,不倦的游子曾痛饮多少轻慢戏侮。

哀莫大兮。哀莫大兮失遇相托之爱侣。

留取梦眼你拒绝看透人生而点燃膏火复制幻美。

影恋者既已被世人诟为病株,

天下也尽可多一名脏躁狂。

于是我窥见你内心失却平衡。……

只是间刻雷雨。我忽见你掉转身子

静静折向前方毅然冲破内心误区而复归素我。

一袭血迹随你铺向湖心。

但你已转身折向更其高远的一处水上台阶。

漾起的波光玲玲盈耳乃是作声水晶之昆虫。

无眠。琶音渐远。

1992/3/9

良宵

放逐的诗人啊

这良宵是属于你的吗?

这新嫁娘的柔情蜜意的夜是属于你的吗?

这在山岳、涛声和午夜钟楼流动的夜

是属于你的吗?这使月光下的花苞

如小天鹅徐徐展翅的夜是属于你的吗?

不,今夜没有月光,没有花朵,也没有天鹅,

我的手指染着细雨和青草气息,

但即使是这样的雨夜也完全是属于你的吗?

是的,全部属于我。

但不要以为我的爱情已生满菌斑,

我从空气摄取养料,经由阳光提取钙质,

我的须髭如同箭毛,

而我的爱情却如夜色一样羞涩。

啊,你自夜中与我对语的朋友

请递给我十指纤纤的你的素手。

1962/9/14 于祁连山

Photo@Alexandre Felix

(责任编辑:刘会芳)